文案
南陽宋定伯,年少時,夜行逢鬼。問之,鬼言:“我是鬼。”鬼問:“汝復誰?”定伯誑之,言:“我亦鬼。”鬼問:“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遂行。
數裏,鬼言:“步行太亟,可共遞相擔,何如?”定伯曰:“大善。”鬼便先擔定伯數裏。鬼言:“卿太重,將非鬼也?”定伯言:“我新鬼,故身重耳。”定伯因復擔鬼,鬼略無重。如是再三。定伯復言:“我新鬼,不知有何所畏忌?”鬼答言:“惟不喜人唾。”於是共行。道遇水,定伯令鬼先渡,聽之,瞭然無聲音。定伯自渡,漕漼作聲。鬼復言:“何以作聲?”定伯曰:“新死,不習渡水故耳,勿怪吾也。”
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著肩上,急持之。鬼大呼,聲咋咋然,索下,不復聽之。徑至宛市中下著地,化爲一羊,便賣之恐其變化,唾之。得錢千五百,乃去。
中國自古以來一向對神鬼之說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儘然有不少前人指出所謂的「鬼」不過是逝去的先人的魂魄,只是這世間相信鬼怪不會害人的人,到了魏晉這個時候,民眾因為生活的痛苦而對鬼神的畏懼已經達到一個相當極端的水平。
而宋定伯便是生於這個動蕩的朝代。
宋家居於南陽,因為當時的局勢,好好的一個大家族就在戰火的折磨下慢慢沒落了。所幸南陽的情況並不嚴重,勉強掛著大家族的外皮,家中的家丁倒不見得有多長進。
以宋家中大少爺宋定伯尤甚。
大家都知道宋家祖先是以為人驅鬼為業,後來慢慢興旺起來了,就捨了舊業,辦起一些小生意。不過俗語亦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終究是碰過神鬼,染得一手腥了,即使是起誓不再與鬼神交雜,以免有損後代的福澤,但是那時用的工具、相關書籍倒是一代一代傳下去了。
中國人對鬼神的懼怕像是與生俱來的,一代接一代的後代根本沒有翻開過那些祖傳的東西,默契地傳給下一代,再三囑咐不要隨便打開。
宋定伯絕對是這麼多代繼承人之中最為特殊的一個。
等他三歲時拉着奶娘的手指着庭院中一口井嚷著那裏有一個漂亮姐姐坐在那兒梳頭時,整個宋家上下也知道這個小小少爺在未來會表現出什麼特點。
陰陽眼。
宋家家主和宋定伯的親生母親自然誰也不願意自己的兒子會有這種無疑是被人看成有問題的特殊之處,亦試過找來着命的陰陽師,卻往往只得一個回答。
『不是不行,但時機不對。』
他們再抬高價錢,甚至連面子也不要了,但無論怎樣那些陰陽師只會搖頭拒絕,無奈之下只能看着自己的兒子一天一天長大,帶著那雙被受詛咒的眼睛。
既然不能解決,只能隱瞞。宋母幾本上每天都對她的兒子說上上千篇看到什麼都不要跟陌生人說,兒子小時候會問為什麼,她卻不能直接回答那是不應該看見的東西,只得說一旦泄露了那他便會被抓去這種低劣的解釋。後來宋定伯再長大一點,不屑於聽從,四處宣揚,宋父和宋母都勸止不住,只好任得他去了。當然這裏南陽的人都畏懼鬼怪,不用多久宋定伯便被定義為一個怪胎,漸漸自己也意識到父母的勸告是真的。
宋定伯不愚昧,他馬上想到祖先流傳下來的東西,接著便放棄了經營家族,改為醉心於鬼神的研究之中。
那時他也不過是十五歲少年。
到宋定伯十六歲,家族沒落。本來嚴不可犯的宋家主因為兒子對家業的漠視、日漸困難的經濟狀態、以及一時被美色迷住了眼,在美人的溫柔鄉中決定要剝奪了宋定伯的繼承者之位。當然這個想法自不會是一朝一夕間便有的;一個有着不祥的陰陽眼、對家族抱著事不關己和不能輕易控制的兒子,和一個未出生但將會完完整整、能被他慢慢培養成人的兒子,對妻子的慚愧在利益面前,輕易便消失得無影。
宋定伯冷眼看著不復壯年的父親與旁邊嬌笑連連的女子,再看了眼站在自己旁邊抓緊了手帕、鬢角有點花白了、唇抿得死緊的母親;這幾年宋母亦沒有比宋定伯過得舒坦,她寧可相信當年與自己結髮一生不再另娶的男子,亦不敢向那個和自己同床共枕的枕邊人求證。
因為不聞不問,她可以裝着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但現在丈夫帶著那個在外面帶回來的女人公然進入宋家,那她想騙自己,也沒可能了。
宋定伯當年十六歲,正值少年,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是如何因為一個認識不到一年的女人向為自己勞心勞力服侍了接近二十年的妻子惡言相向,雖然最後沒有鬧休妻,倒是借題發揮將他這個繼承人的身份轉移到那個女人肚中的孩子,宋定伯由始到終也沒有吭過一聲。
十七歲,宋定伯在宋家對開的十字路口埋下一個木箱,因為宋定伯行事古怪的習慣早早傳開了整個南陽,加上宋家早不成氣候,自不會埋下銀兩,而且通常埋下地的東西不會帶著好兆頭,自然沒有人去翻開泥土看裏頭是什麼東西。
七星期後宋定伯復翻土帶走,向寺廟索取了一個香爐,對外報稱因為母親希望向佛祖祈求宋家繁榮,但身體有恙不適宜多外出,只得要一個香爐了卻母親的心願。
中國人本是百行之中以孝為先,這一說,旁人亦不好意思當面嚼舌,宋父聽聞大兒子的孝跡,也到宋定伯的住處表揚他一番,只不過是意思意思,走過過場,非但不見親昵,連父子之間的對話也不足十句。
要說宋定伯之前還想着說不定自己的親生父親會回心轉意,那現在無疑是狠狠擊潰了十七歲時的期待。
後來服侍宋定伯和宋母的家僕每天也會發現香爐在燒煙,而且那火和香從來沒有熄滅過,宋母也被兒子的孝心感動,那天抱著兒子泣不成聲,天天虔誠地在香爐前進行敬拜,沒有間斷過。
不過家僕亦有發現一個奇怪之處:擺放香爐的房間是特別乾淨的,香灰、香爐等等都不用他們打掃也會消失、發亮,和第一天別無二樣。
當然這也未嘗不好,更少了一樣要做的事,家僕們都是見風轉柁的主,宋母和宋定伯在這宋家裏已經沒有了實權,自然不必那麼用心拼命服侍了。故沒有人去深究當中的玄機,就算有,在那個一目了然的房間裏也找不出一個了然。
冬至那天,宋定伯早早起了床,捧著一包東西出了門。
冬至翌日,那個懷孕已有六個月的女人七孔流血、腹部嚴重腫脹,被準備梳洗工具的婢女發現悄然無聲死在床上,宋家家主聽聞後暴跳如雷,將宋家所有人清查了一遍,包括宋母和宋定伯,雖然按道理說他們是最有可能殺死女人一屍兩命,但沒有證據證明他們有和女人接觸過,宋主也不能蠻不講理,只得張羅着女人的喪事,悔恨無比。
宋母那天在聽見女人的死訊時是流着淚大笑,毫不顧及丈夫怨恨的眼神,嘴裏重複着「惡人有惡報,你也有今天了」的話,片刻臉容微微扭曲地看著宋主,嘴角嘲諷的笑容令她的臉龐憎獰起來。
後來宋主被看得毛骨悚然,直呼晦氣地唾一口離開,只餘宋定伯和宋母坐在椅上,無聲地凝視着那個遠去的身影。
那是他們兩個即使撕心裂肺地呼喊都無法喚回的背影。
那天後,宋主沒有再帶任何女人回來,也將繼承者的身份重新給予宋定伯,好像之前的事沒有發生過。
那天後,宋定伯親筆為母親和自己的居處畫上一對門神,和於所有門窗上掛上小銅鏡,甚至以為母親辟邪為由,用桃木劍在屋舍對開的空地跳了一支沒有規律可言、讓人只得一笑置之的舞蹈。雖然如此,宋母還是看得很高興,年輕的樣子在那張似已變樣了的臉上又隱隱浮現出來。
十八歲,宋定伯不知得到了什麼資訊,向母親告別,說等自己弱冠後再回宋府,沒有給予宋家回絕的機會,便帶上身邊所有的銀兩,連同祖上傳下來的那一大包東西,就那樣離開了宋府。
離開之前宋母知道勸不住這個孩子,便在臨走之時抓住了他的手,安安靜靜地盯住自己兒子的面貌,久久不語,終了似想說什麼,但唇蠕動了幾下,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
「罷了,娘也留不下你,只希望你能回來,不論怎樣。」
宋定伯知道他的母親是想等自己回來才說,不過他也有把握在這個戰火連天的地方裏存活下來,亦不想母親擔心,便不再多講,一攏袍袖,就遠去了。
宋母在晨曦中幽幽嘆了口氣,像是感嘆又是悲傷地道了一句。
「兒啊……為母不是不知,只是……」
「夫人,小心着涼,大少爺也不會想看見您患病的。」
「也罷,回去吧。」
隨後一年宋定伯在南陽不同的區域奔波,而且是哪裡有鬼神的傳聞就特意往那裡趕,慢慢捉鬼大師宋定伯這個噱頭便有名起來。再加上宋定伯細長烏黑的眼眸隨著年歲越發深邃、蘊藏着銳利,斜飛的英挺劍眉;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修長而不粗獷、昂藏七尺的身材,雖然他的外貌和娘氣完全搭不上關係,倒是捕獲了不少少女的心。
只可惜那些妙齡少女被宋定伯淡淡一掃,總有種心在那剎被冰凍了的感覺,不由得被他眼中的冷意懾到,饒是再厚臉皮的少女跑去糾纏,總會因為對方對自己的目光而不得不退縮。
宋定伯幾本上是以看着一棵路邊毫不起眼的野草的目光看待她們,中國人最着重自尊,故全部想要表白的少女不是被嚇跑便是忍不住跑掉,但宋定伯即使知道了,也未曾想過要回應。
說是童年陰影也好,天性使然亦罷,宋定伯沒有打算找一個所謂的女伴。不僅僅因為女性偏陰會在他身上留下陰氣吸引屬陰的鬼魂,還有經過自己母親的事後,他覺得女人這類人過於善變,反令他心生厭惡了。
他這一年都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不管消的東西是好是壞他也絕不放過,即使這種行為其實會有損陰德,但從袓先留下那本小冊看來,除鬼神四十九,可去除陰陽眼之邪,為了母親,更甚至是宋族,這個交易值了。
宋定伯雙指夾住一顆小紅豆,放在夕陽的餘輝下詳端,墨眸裹映照出紅豆的影子,隨著時間推演而慢慢暗淡下來。
他坐在窗台上,半隻腳已經跨出窗外,把目光從紅豆上移開,若有所思地盯住蒼穹星夜,手中不斷轉動着紅豆。
喀。
小小一聲像有什麼破裂了。宋定伯垂眸看了眼裂開了的紅豆,黑眸瞬間銳利起來。
——來了。
宋定伯一手撐着窗台,一翻身,便悄然落地,整一整衣束,慢慢走出了屋子的陰影。
面前的空地空無一人。
「你在找什麼呢?」
那把突然出現的聲音溫而不躁,像一淌清水,語調平和而無邪氣。
儘管宋定伯遇過四十八個鬼魂,還是頭一回碰到這麼一個表現得如此平和的鬼魂,畢竟成「鬼」的不礙是因為心有怨念或是掛念才會暫時有了「凝聚」的力量,若久不管卻會使其成怨。像眼前這個面如冠玉、無處不彰顯着溫文爾雅的男子……鬼魂,倒是前所未見。
那男子雙目含笑,嘴角彎起不誇張又不讓人心生討厭的弧度,眼梢細長。長髮像黑玉般的有淡淡的光澤,肌膚似上等的羊脂白玉。
雖有雖面容煞是精緻,但看不到男子的腳——那長長的袍擺蓋住了那本應是腳的部分,硬生生使這一幕弄得祥和中帶了點雞皮疙瘩的詭異。
宋定伯鎮靜一下心情,徐徐開口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沒有遲疑,微笑着回答了他:「我是鬼。」復而又問:「你又是誰?」
沒有想到這個鬼魂會如此誠實承認自己是鬼,宋定伯不由得恍了恍神,隨即回答道:「我亦是鬼。」話罷便暗暗觀察着那男子的表情,暗忖之後這鬼會問自己什麼事情。
而他沒有想到,那鬼像是毫不猶豫便相信了他的說辭,那模樣還像……有點高興?
「你好,」男子的笑意更濃了,不過仍是淡淡的不惹人惡,「你打算去哪?」
宋定伯不動聲色地打量一下男子的衣束,心裏有個猜測。
「我準備去宛市。」
鬼微微瞇起了那雙鳳眼,潤濕的烏眸被笑意渲染了一層明媚的光芒,剎那間亮麗得宋定伯竟捨不得移開目光。
「我亦準備去宛市。」男子笑笑,往前走了幾步的距離,回頭,問:「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宋定伯點了點頭,跟著男子身後走。
剛剛他覺得說不定能饒過這隻鬼的想法絕對是他的錯覺,還錯得離譜。
一路上他非但沒有感覺到這隻鬼的怨氣或是執念,除了鬼固有的陰氣,宋定伯基本上不能分辨出眼前的男子和活人是否有所分別。
不對,鬼和人是不同的。
「你說什麼?」
不知何時宋定伯竟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前面移動着的男子轉身等待他跟上來,眼眉間盡是超乎想像的耐性。
宋定伯忽然覺得這隻鬼不是看著自己,那目光根本不是一種初識應有的感覺,而是滲透了一種不能言明的情緒。
「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好笑地反問:「你不是鬼嗎?名字是鬼的禁忌,可不能隨便告訴他人。」他拍了拍宋定伯的肩,冰冷的感覺直滲入他的骨髓,「我看你是新死的吧?連這個也不知道。」
宋定伯含糊地點了點頭,也不再糾結於名字的問題,改把話題引到自己比較有興趣的地方,「我什麼也不懂,幸好遇上你。說起來為什麼鬼的名字不能給予他人?」
男子停下來,在路邊旁的一塊平坦大石上坐下,他拔下一根小草,隨意編織着,一邊招呼宋定伯也坐下來;宛市距離這裏還是很遠,可能要走一整晚。宋定伯亦不客氣地坐下,注視着投射到地上屬於他的影子,繼續他的問題。
那鬼漫不經心地說,名字是對人來說在世間最短的咒語。
名字是世間最短的咒語,人的一生要被這個咒語束縛。
漢代以來的民俗中,富貴的大家族,給孩子起大名後要用黃紙把孩子名字用紅筆寫上,之後把名字和影子石或者雲海石製作的玉蟬放在一起放在,最後放在一個盒子裡。至於影子石玉蟬或者雲海石玉蟬代表人生輪迴和高潔,把名字和影子石、雲海石放在一起可以防止孩子夭折和化解孩子一生的劫難,這個玉蟬被認為是孩子一生的命符,只是供奉不佩戴,如果命符出現裂紋則代表有危險災難,當終老時把玉蟬放在口中,讓人可以順利渡過冥河等待來生轉世。
說了一會,鬼搖了搖手中摺成仿真的蚱蜢,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因為名字是一切神奇力量的來源,只有準確喊出對方的名字,才能夠鎮服邪祟。」
宋定伯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向那個男子看去,發現對方也目不轉睛地盯住自己。目光短短交聚了一下,他便尷尬地移開了視線,話鋒一轉,離開這個使人不舒服的話題。
「你生前住在宛城的嗎?」
沒想到鬼輕輕搖了搖頭,昂首遠眺。銀色的月光柔和地灑在他身上,使他此時像飄渺的幻影,若不是那雙黑眸中盛滿了複雜的光采,側首看着自己,宋定伯差點以為眼前的不過是錯覺,在此時此刻,竟忘了兩人的差異,主動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裡沒有看上去那麼寬闊,反而比自己單薄,骨頭都硌人了。
「你……為什麼去宛市?」
宋定伯笨拙地問道,臉上的微紅在漆黑中被很好地掩飾去,也不知鬼是不是有比較神奇的能力,能否看見自己現在的面貌,只聞那人輕輕笑了聲,淡淡的彌彰着嘆息。
「我向你說一個故事,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鬼又將蚱蜢拆開,手指不斷上下移動,漸漸將一根草慢慢捏造成型,宋定伯定定看著那隻靈活的手,心想那技巧之熟練絕對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可見這鬼的執念之大,那麼久了還沒墜入魔道。
「從前有一個人,他年少死去了,化為鬼。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是鬼了,直到有一個人跟他說『你是鬼,不再是人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值年少有為時就死了。他很難過很難過,但沒有害人之心,還默默地幫了那裡的人不少忙,直到有天,」鬼頓了頓,皺眉停頓了好一會,才含含糊糊地帶過了一些宋定伯來不及聽見的事,接著又重新回復清晰:「……他遇上一個人。」
「然後呢?」
「然後,那人對他說,我明白你的感受,你跟我走吧。他以為這人會帶他一起生活,也就隨着他,走過了許多地方,途中他們交換了很多對方的資料,甚至知道了對方的名字,直到一天,他們來到一個城鎮,那人突然向他發難,他只得變成一頭羊,最後還是被那人賣了。」
這時他便停下手上的動作,認真地盯住宋定伯,緩緩問道。
「你覺得這個故事裏,是鬼錯信於人,還是人應滅絕鬼呢?」
宋定伯大驚,冷汗涔涔,馬上在想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被識破了才會被這麼一問。
見宋定伯沉默下來,鬼亦沒有追問下去,眨了眨眼,半晌笑着打破了僵局。
「畢竟你和我都是鬼啊,本身來說並不公道,是我為難你了。」
這麼一個困難的問題被對方雲輕風淡地帶過了,宋定伯自不會拒絕這個台階,順著鬼的話聊起了別的東西。
「我看你不像我新死般,想必是過了好些時候,你……為什麼沒有變化?」
雖然這個問題相當無禮,但他對這件事的興趣已經遠遠超出別的東西,不得到解答,他想他不會介意等下去。
男子的表情有點吃驚,不過也沒有問為什麼,甚為從容地從懷中掏出一個以木、銅、銀、金等材質製成,主體呈圓柱形,中間的軸因為他的動作而轉動的東西,一個小小的東西勾在上頭,模樣和葫蘆相差無幾。
「知道這是什麼嗎?」
宋定伯藉着月光,看到圓柱上刻着一些不知記載着什麼的文字,驀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正在緩緩轉動經筒的男子。
「你怎麼拿到這個轉經輪的?」
「我的家人把它放在我的頭頂,所以我拿到的,」男子繼續轉動筒身,閉上眼低低唸誦。
「唵、」
宋定伯發現當這隻鬼唸出第一個字時,就在哪裡變了,但具體是哪裡,他又說不出。
「嘛、呢、」
男子的表情一面祥和,低垂的羽睫無聲地表達出不容褻瀆的虔誠。
「叭、咪、」
鬼的身體微微發亮,那種亮光不像月輝,但不令人覺得厭惡耀眼,反會不自主地跟隨着那光。
「吽。」
最後的一個音節落下,那覆蓋在他身上的光如潮水般退下去,男子睜開眼,那表情卻不像高興或是滿足,更像是得知了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怔怔看著宋定伯。
宋定伯不解地看向那男子,那一剎不是沒想過鬼發現了自己是人,可那表情委實是不能稱之上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更偏向一種本肯定某事會發生但最後發現不是這樣的不能接受的表情。不過鬼很快便調整好自己的表情,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便把轉經輪放回懷中,站起來,把手中摺好的東西拋給宋定伯。
「現在知道了這東西的厲害吧,」男子笑着道,突然語氣一轉,變得嚴肅起來:「但是鬼神始終和人不同,強行淨化自己,只會適得其反,還帶着詛咒。」
宋定伯接住那東西,奇怪問道。
「那你這樣就不會被詛咒嗎?」
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會成鬼嗎?」
他看着宋定伯張開拳頭時表情愣了愣,似是惋惜地輕輕地語道,話語又被撕碎,靜靜流淌在這空間。
「生存,便是我的執念。」
「好了,故事聽完了,希望還能在天亮以前趕到宛市。」鬼看了看天色,也不知道從哪裡看出這時是什麼時候了,他轉身笑着叫宋定伯跟上自己,說這時候不僅僅自己會前往別的地方,還有其他「人」也會乘現在這個陰氣至盛之時出來。而像宋定伯這種「新鬼」,極有可能會倒霉遇上會吞噬別的鬼的妖物。
「謝謝。」
這句話是真心的,宋定伯手心捧著一朵摺得栩栩如生的百合花,除了顏色不變,型態、模樣和真物別無二致。
「不用謝我,」男子見宋定伯對那草花表現出極大興趣,便問:「你喜歡這百合花?」
宋定伯瞥了眼,把它放進衣袋,點了點頭。
男子又笑了。
「百合花分出很多不同的品種,我曾見過有不同顏色的花瓣……」男子想了想,輕哼一聲:「現在的人已經學會改變自然以更切合自己了,倒沒人想過要改變自己以切合自然。」
「人就是一種會不斷進步的種族,絕不退後。」宋定伯乾巴巴地說,隨後發現自己的說法有點過於偏向人類,明智地不再繼續下去,「白色的百合花?」
鬼露出個詫異的神情。
「為什麼你覺得這是白色?」
因為和你相襯。
「因為我只見過純白的百合花。」宋定伯聳肩,帶著點嘲諷的意味:「我家裏人覺得純白的東西最為潔淨,天天放着百合花。」
那時候,他已經不是那個受爹娘疼愛的獨生子了。
男子出乎意料的沒有說話,慢慢走着,像這話根本不值得他去研究,像一件不過平凡至極的小事。
這讓宋定伯感到驚訝。
「你不好奇我的來歷嗎?」
男子因為他的問題而瞄了他一眼,那一眼宋定伯也說不上表達了什麼意思——一瞬後男子收回目光,嘴角微微勾着。
「問別人的事其實是一件很沒禮貌的事,特別是問一隻鬼有關他生前的經歷——」男子笑着回頭看他,一雙墨眸亮得嚇人:「明白了嗎?」
宋定伯頗有餘驚地點了點頭,即使這鬼的身高只達他耳下,但那種恫嚇意思卻猛地驚醒了他:他眼前是一個已死之人,是他的敵人。
這鬼的表現太像人了,令他出現一種眼前是真正活生生的人的感覺。
男子突然停下,此般一問。
「這路還很長,我背你這個新小鬼一段路吧,之後再輪到你背我,你覺得怎樣?」
宋定伯不得不保留點戒心;這鬼的樣子看上去並不像是突發其想的,而是早早預算到,而且那樣子像是很篤定自己會答應。
為什麼?
忽然他感到一陣暈眩,接著不能控制地吐出一句好,待頭腦較為清晰時,他已經穩穩被鬼背在背上,手下身下的觸感是冰涼至極,但縈繞於鼻端的清冽冷香卻莫名讓他喜歡不已。
「你怎麼那麼重,」身下的鬼發出了一聲疑似悶哼的聲音,問:「你到底是不是鬼?」
他馬上感受到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甚至覺得大聲得鬼早便聽到他的心跳,猜到他是人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平靜地回答道:「我是新死的鬼,所以比較重。」話罷還拍了拍鬼的肩膀,笑問:「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鬼沒有回答,宋定伯猜想是因為他背着自己確實較吃力,也就安靜下來,趴在那並不寬闊的背上,隨著鬼不太穩重的腳步一顛一顛。
因而也沒注意男子垂頭時滿臉的悲傷和絕望。
隨後他下來,換他背男子,男子二話不說地爬上他的背上,背脊馬上像和一塊大冰塊近距離接觸一樣,冰冷非常,但輕飄飄的,背着不覺重。
「說起來,怎麼稱呼你?」背上的鬼一直沒有聲音,這使宋定伯覺得有點不太習慣和別扭,「你想我怎樣稱呼你?」
男子在他的耳畔笑了笑,冰涼的氣息吐在他的耳垂上,使他瑟縮了下。
「這很重要嗎?」
「至少你告訴我,我會記得。」
「鬼的名字不能說,這個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鬼的聲線懶散,他像是覺得困了,打了個呵欠,接著突兀地沉默下來。
「怎麼了?」
看不見背上的狀況,宋定伯有點緊張,以為附近出現了什麼,還仔細看了看四周。
「沒什麼,想到一些事而已。」
這次宋定伯明確地感受到鬼的走神,還因為這個話題感到少許不適。
「你為什麼去宛市?」
鬼又沉默下來。
「新鬼,你管太多了。」
面對對方的警告,宋定伯即使想追問下去也得把話捏掉吞回肚子裏去。
宋定伯覺得很是尷尬,幸好過了一會鬼便要求下來換他背自己,宋定伯心想對方既然早晚會被自己收拾,也應早把這種莫名覺得的朋友感覺斷個清楚,便不再理會那種難受的感覺,爬上冰涼的背上。
一路無語,撇除短短幾句要求下來換自己背對方外,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
最後還是由男子輕嘆一聲以結束這段談不上正常的冷戰。
「果然還是那樣,沒有改變啊。」男子莫名其妙地喃喃,把宋定伯放下來。經歷這麼長時間的背負,他完全不見一絲汗水,倒是本便白晢的臉色變成病態的蒼白,看得出這還令他相當辛苦。
「你在說什麼?」
男子笑了笑,頷首指向面前,「那裏是一個小池塘,很輕易便能過去了,從這裏去宛市是最快的捷徑。」
男子指住的地方一片漆黑,偶有幾聲蛙鳴蟲叫,但詭異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宋定伯暗暗抓住暗袋中的紅豆,淡淡地說:「你過去先罷,我隨後跟上。」
鬼沒有拒絕,彷彿已早早預料到,毫不猶豫地走上水面。
靜寂無聲。
不久在漆黑的一頭傳來聲音:「我到了,你過來吧。」
宋定伯抓住紅豆,不經意拉了拉鞋子,一抹銀光像把利劍破開黑暗,隨後消失不見。
第一步踏進潭水時鞋子被滲濕,水花四濺,在這個全然安靜的空間被放大無限倍。
「我是新鬼,你能告訴我鬼有什麼禁忌的嗎?」
看不見男子的臉,但宋定伯不難猜想男子的臉上一定帶笑。
「啊,鬼什麼也不怕,只怕被唾之,你好好記住了。」
第二腳落下,噗通一聲水聲比前一次還大,宋定伯照樣當什麼也沒發生,繼續問道:
「為什麼鬼會怕被唾?」
「中國人認為自尊和骨氣比一切都要重要,因而即使是已死之人,亦得按照道德標準行事。若那鬼被唾,那便是他犯了道德底線,會被強行制留在那個狀態,這對鬼來說,卻不是一件好事。」
第三腳濺起巨大的水花,聲音之重,像是不得不被人發現。
「例如?」
「例如……例如鬼化為羊時,唾之,便得停留在那個狀態四十九天,被受寒熱之苦,受不了的,都魂飛魄散了,撐過了,三魂七魄都會散了一半。」
宋定伯一步步走向岸邊,岸邊就像另一個世界,月亮照亮了那兒,反之身陷湖中的自己卻伸手不見五指。
幾乎本能地,他如渴光的飛蛾,迷戀地看著那片光亮的乾地,而站在那上頭的人,正逆着微光,目光溫柔地垂首看著自己。
宋定伯沒有理由地伸出手,站在湖邊,盯住那雙圓潤的黑眸。
那對眼睛慢慢浮現出笑意。
像是突然被點亮了的星宿,在漆黑的夜空中照耀,終把整片夜空都點綴了,令人彷似被一片星海溫柔地包裹着,慢慢滋生一種家的感覺。
他的手被另一隻較小的手包裹,那手骨節分明、冰涼,可宋定伯卻覺得,那裏有了久違的「家」的感覺。
以至於,他也開始為這男子不能逆轉的消逝,感到那點點不捨。
「你的渡水時為什麼會有聲音?」
宋定伯一愣,面前的男子的表情不像疑惑,而是在問一個必須要問的事——那感覺萬分奇怪,但宋定伯還是用一個理由搪塞過去了:「我是新死的鬼,所以不習慣渡水。你不要在意,抱歉。」
他抱拳作一揖,鬼沒有問下去,看樣子注意力根本不在宋定伯身上,臉頰繃緊。
「快到了。」
鬼一說完,宋定伯便注意到那男子又突然毫無源由地放鬆下來、或許放鬆下來這詞並不適合,他給宋定伯的感覺更像是他因為這事而——釋然了。
為什麼。
「小兄弟,」男子停在湖邊,沒有移動步伐,髮絲輕輕垂落在肩上,那笑意肆然,有別於之前溫柔的微笑,「我這一路很高興能結識到你,你應該有更長的陽壽,而不是像這個樣子。」
宋定伯不明白,只得沉默地看著他。
是時候了。
「走吧,距離宛市還有一段距離,快天亮了,」男子指了指天邊透出的點點微光,晨曦漸漸把雲染成灰藍,而男子的輪廓邊緣卻在曦光中,淡化了。
「走吧,去做你應該做的事。」
宋定伯看了他一眼,問道:
「你也一樣?」
「我也一樣。」
宋定伯卻笑了,淺淺的,遠遠比那升起的陽光耀眼,常聞人道,不苟言笑的人笑起來,會有驚天動地的感覺,而男子於此時,卻覺此刻是他們最貼切的一刻。
已經是「最」了。
「我再背你一回吧,我看你也累了,等到宛市,再好好休息。」
宋定伯的聲線是連他本人也不曾想像過的溫柔,但他沒有覺得嫌惡,蹲下身,等那冰冷的身體爬上自己背上。
「那就麻煩你了。」
男子的話中帶笑,然後又說:「我能不能借你的外衣一用,我的衣服擋不了陽光。」
「好。」
他感受到光裸的背上附上一個酷似冰塊的人,不屬於自己的柔軟衣物輕輕磨擦着他,自己的氣息掩蓋了他的,甚至還融合在一起。
那男子從他的衣領鑽出來,雙手猶猶豫豫地抱住宋定伯的脖子,本會惹得宋定伯一陣雞皮疙瘡,但現在他全然不覺得有何問題,更滋生一種不願那懸在脖上的手鬆開的感覺。
「你有沒有聽過長恨歌?」
宋定伯看了眼天色,步伐快起來,搖了搖頭。
「啊,忘了……不如我再唱一遍給你聽吧,這回要好好記得了……」
宋定伯隱隱覺得這隻鬼那裏不太對勁,只以為是因為接近黎明的關係,胡亂點了點頭,抱緊那沒重量的身體,飛奔起來。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快到宛市了,隱隱約約聽見市鬧喧囂、雞鳴狗吠之聲,宋定伯卻不自主地慢下來。身上的鬼好像因為越發接近天亮和人聲,不安地掙扎起來,高頻率的鳴叫斷斷續續從他唇中痛苦地流出,連帶着背着他的宋定伯也難受起來。
頭一抽一抽地痛着,連心也像被什麼緊緊抓住,痛得他直想那樣暈過去。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男子斷斷續續唱完這一段,便小聲地在宋定伯耳邊語道。
「放我下來。」
宋定伯聽之未聞,直直向市中心走去。
宋定伯現在已經沒有意識在做什麼,和那陣暈眩一樣,只是這次強烈許多許多,他只能無力地隨着冥冥中那股力量引導,一步一步走到那個地方。
分毫不差。
宋定伯將身上的鬼猛地摔下來,那鬼摔到地上發出一聲悶哼,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身穿青衫的男子狼狽地躺在地上,而且身體看上去淡化得快看不見。
宋定伯臉上沒有表情,雙目空洞,有時會有像碎光的閃過,但很快熄滅了。
男子臉上露出一個極為平淡的笑容,撐起身體,從懷中拿出了轉經輪,此時轉經輪露出了金光,有別於之前看到那個普通的樣子,男子開始轉動經筒,閉目唱誦的再不是六字真言——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男子睜開眼,眸中有點點光芒,狼狽不堪地站起來,抓住宋定伯的衣襟,面對的是宋定伯木然的表情。他勾勾唇,又閉上眼,慢慢湊近那張沉靜似水的俊俏英臉——
唇和唇貼近的感覺是如此陌生又熟悉,只是那溫度不同,觸感是一樣的乾燥而柔軟。
一個虔誠得不容褻瀆的吻。
男子突然睜開眼,在地上一滾,化為一羊,被宋定伯一手抓住後頸的窩肉,全身都被制住。而他除了一開始因為反應不來的掙扎外,接著也一動不動,沒再掙脫。
「……唾之,鬼之忌……」
宋定伯的腦中閃過了男子深意地告訴他的例子,便抓住那隻羊,羊一驚又化為了人,來不及問怎麼了便被強勢地鎖住了下巴,剎那間對上一雙藏着銳光的狹目,接著唇上被掃了一層讓他似火燃燒的黏液。
男子被這麼一齣弄得傻了,但接下來的事更加使他錯愕。
一條滑滑的東西滑進他的口腔,毫無規律可言地把他整個內腔掃蕩一遍,之後便離開了他的唇,宋定伯瞇着眼看着眼前這個失神的男人,還是面無表情。
等宋定伯放開他時,男人馬上化身為一隻羊,而宋定伯掏出一條用紅豆和柳枝編成的繩子在羊脖上繫了一個死結,就牽著向市集走去了。
宋定伯突然停下,摸了摸口袋,走回剛剛的地方拿起男子的轉經輪,塞入口袋後又返回市集。
羊一路上都表現得很是痛苦,嘴角都溢出血沫,但宋定伯似沒看見般,徑直走到一個正坐在一個地攤上,悠閒地扇着扇子的胖子面前,把牽羊的繩子拋到他面前。
「又是你呀小伙子,」胖子眼眉笑開,把一千五百兩銀子推到宋定伯面前:「你們啊,可真是讓人不知如何說才好,說是命苦又不是,命賤又不是,過了這麼多年了還是沒有一點變化。」
宋定伯沒有管這胖子滿口的話,點了點銀兩的數兩量,便放到腰側的錢袋中,頭也不回地往宛市的出口走去了。
周邊的人來來去去,卻沒有任何一人會停在胖子面前,就像這個地方和其他的並不相同,這裡就像一個分隔出來的地域。
「我一直覺得觀察這世俗的人都是相當有趣的事,即使有時候會看到一些人稱之為『慘絕』的事,我仍覺得這相當有趣;勾心鬥角之中那一絲絲溫情就會變得彌足珍貴,但若你本來無恙,人們反稱此為噁心。」胖子扇着那把草扇,側頭看向那隻沉默的羊:「你怎麼看?」
羊沉默。
「也是時候了。」胖子拍了拍手,周邊的事物開始淡化,漸漸化成白色的虛空,那羊也不見驚慌,雙目沉靜。
「這便是你轉動轉經輪的後果,等你嘗過四十九次痛楚後便得解脫,重重複複又再來一遍。」
「這是你的後果。」
羊沒有回答。
牠閉上眼,彷彿練習了千千萬萬遍。
再睜眼時,面前早不再是那空茫一片,而是在一間客棧門外。樓上有人伸了小腿出窗外,在風中一蕩一蕩,那烏黑的髮絲亦隨風而揚。
他踏出一步。
喀。
那個在樓上坐在窗邊的男子猛地一昂首,露出神色飛揚的眸子,和先前神采全無的大相逕庭。
鬼痴痴地看着,直到那人走到自己面前不過三步,才慢慢地、走到他身後。
「你在找什麼呢?」
男人猛地回首,看到了他,卻沒有回答,皺起眉像想辨認,接著緩緩舒開了眉頭。
「你說呢?」
「——呃?」
鬼愣住。
「你是誰?」
「我是鬼啊。」
「對,我在找鬼。」
男子抓住鬼的手腕,在上面套上一串由紅豆串成,中間突兀地串着一朵草色的百合的鏈子,然後雙手包裹住鬼的手,目光中混雜了溫柔。
「而我現在——找到了。」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天人永隔歌長恨,百年方遇黃泉邊。
隔水相望如初見,最終是不負此生。
-完
*番外後補解釋全部所謂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