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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維軒發現最近的日子都過得特別快。

貌似自從自己加入這間女子中學後每天的時間都過得特別慢,甚至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感覺,但現在一瞧,得了,這日子過得可快。
此時正值課後時間,大概是四時多,學校少了那些吵吵嚷嚷的聲音,倒讓他這坐在窗邊平日聽習慣這些擾攘的別扭起來。
說起來不久便是期中考試了,總感覺昨天還是寒冬今天就換了皮囊,四周都帶着揮之不去的潮濕。
這時間,可真的不饒人了。

鄧維軒嘆了一口氣,拉伸着手指。窗外的陽光穿過了雲層投射到他半身上,把他本來的點點寒意驅離,這種天然溫暖令他不由得愜意地閉上了眼。
立春後鄧維軒都沒有感受過陽光,他本以為這要等到夏天才感覺到和暖,豈料現在於這麼一個下午就能感到春天的氣息了。
“Mr Tang,復活節假期期間有沒有打算去哪?”
鄧維軒半睜着眼瞥向那個手中捧着一疊間條紙的男人,半開玩笑地回答:“我可是出了名人人皆知的夜貓,自然不會放過這些難得的假期。我聽說這裏已經有十年以上沒有在假期後考試的例子,這次,可是開了一場先河。”
那男人頂着一頭清爽頭髮,下巴的鬍渣子沒剃光,勝在一對微勾的眼睛在長方型黑框眼鏡後多了絲絲難得的純真,鄧維軒再細看時便恍然記起當初和這人初遇的場景;他記得當初的男人比現在笑容灑脫得多、這些年來,竟也沒發現身邊的人眼中的熱情、正被歲月磨去。
這是一種不能逆轉的悲哀。
“嗯?”察覺到友人盯住自己的目光有點過於古怪,男人放下那疊間條紙,輕輕鬆鬆就坐在鄧維軒面前的書桌上,被帆布褲包裹的雙腿更顯纖長,只不過放在一個男人身上,亦過於怪異了。
鄧維軒沒有對他發牢騷,他撿起那些間條紙,見友人只於頁底簽上seen而沒有細看到底有沒有達標完成,不由得調笑道:“你真的不看看嗎?我聽說當你名下的學生、還是精英班,壓力可非一般。”
男人哼了聲,“她們沒認清自己的身份,自是沒情可講。”他頓了頓,復言:“而且我已經提供最大的幫助了,她們可以找我問問題,又有關愛班可以隨便來。”
鄧維軒訕笑幾聲。說起這大名鼎鼎的關愛班那可是沒有高中生是未曾聽說過的,畢竟全校最特別的M1混雜普通數理生的課後班只有這班,他這位友人,一提起這班滿臉都是自豪勁和光芒。
也是,擁有屬於自己一班確實值得自豪驕傲。
鄧維軒鼻頭有點酸澀的感覺——他的友人也只有這時候、籠罩着暖陽時才露出這股靈活勁來。平日男人會在學生相處時不自覺流露出小孩兒純真、但眉頭還有股不能消散的陰鬱,只不過這幾年,鄧維軒總有種友人開始變回開朗的感覺。
可能這未嘗不是的件好事吧。
“說起來,我打算假期去登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友人熱情滿滿地邀請他,但鄧維軒想了想接着近隨而來的清明,還有某個因為不用假期飆卷行為詭異的男人,只好無奈地拒絕:“那什麼,我假期要自修,沒空。”登高什麼的,還近清明,還是別搞他了。
友人頗孩子氣地一扁嘴。不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還是教育未來一代的老師,也不會失了禮節,就不再強求,客氣幾句後也就散了。
鄧維軒又閉上眼。

“喂!喂,小軒你睡得真熟呀,是不是體力透支幹什麼去了呢——”
今天這群人是咋了搞什麼名堂,連我睡一下也不行嗎。
鄧維軒這回就談不上禮貌了,眼睛沒睜開,淡定的樣子就像任人魚肉亦無怨言。
“你還搞無視!小軒你變了變了變了,果然是女大、呸,男大二十變,嫁出去就像潑出去的水……”
鄧維軒沒打算管這位沒大沒小的友人,倆顯然熟稔得小打小鬥也無所謂。他假裝挖了挖耳洞,又打了個呵欠,明顯表現出一個意思:老子很睏你快滾。
至於那位老師被自己氣得不得了的表情自被鄧維軒偷偷收在眼底,倒讓他舒心不少。那位朋友罵罵咧咧的在他耳畔漸漸變得遙遠,最後又回復寂靜無聲,唯一的觸感便是持續不退的暖和。

鄧維軒這一睡,就睡到五點半,還是由校工叫醒他。五點半這時間除非是有特殊活動一般來說都沒有老師會留下。現在也只餘下校隊在禮和操場操練了。
鄧維軒向負責清潔教員室的校工匆匆道歉便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東西來。今天是復活節假期前的最後一天,除了必要老師都不會回校找虐——這時候大都是有些中一生忘記帶什麼書籍回家溫習硬着頭皮回校,當然會被記一支警告,但老師如果這時候回校,就不會一支警告那麼簡單了。
他身為一個資歷談不上深的老師,還是主張低調生活,和諧人生。什麼興風作風,都不屬於他這個年紀了。
唔,果真是年老色弛了嗎?
鄧維軒背起背包,向校工道別後慢慢走出教員室。他聽到有好幾聲來自自己同事的怒號,情不自禁為那班補課生感嘆一下。
高中時代似是離自己很遠的時代了,鄧維軒邊走下樓梯邊回想那些泛黃的記憶;想到那時簡直是不良少年的自己、那時幹的混事,現在回想卻沒有那種尷尬感,只有淡淡縈繞的惆悵。
聽說友人少時遇過一件奇事到現在還篤定不已,鄧維軒聽到初時只認為是友人錯覺,隨後再問結果時,那位友人卻反常地沒有再提。
當然他沒權利去管別家的閑事。他能自理,還能放一個三年來首次不用飆着出卷的悠閒假期——即使它很短,但他實在撥不出心力出來八卦。
鄧維軒像平日一樣走出了校門,剛踏出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校門旁邊,在看見自己剎那笑了。
鄧維軒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感覺,只知道看到那個和他同一間大學的師弟這樣二愣子的傻笑就直想狠狠揉捏一下。
不對,他的思想都被那些有奇怪思想的女學生帶歪了。

師弟的樣貌誠實來說不算俊俏,相反他還有着一個酒桶腰,鄧維軒曾經一道擔心過這小子會在未來成為全校第二位肥萌的吉祥物,不過這世界就是有些人不能離開食物,他勸了幾次,也由這師弟去了。
畢竟有人要作死他也不好拒絕對吧?
“師兄,假期有什麼打算?”師弟懷中抱着一袋卡樂♡蝦條,嘴裏嚼得嘎嘎脆。
鄧維軒誒了聲,“怎麼,想要約我出來?我一小時收費很貴的喔——”
“不是啦師兄你真的被帶壞了,”師弟哭笑不得:“反正我們倆有緣同大學同系還同校,不如假期約出來玩玩,聽說這假期可難得了,不好好利用我會對不起一班學生。”
唔,學生會詛咒怨恨你的。
“死小子只管吃吃吃,”鄧維軒捶了捶師弟的肩膀,惹得師弟皺起一張包子臉,“你家那位我不敢招惹啊。”
“嘎?”
師弟的表情太呆萌,鄧維軒臉帶可惜地看了看四周的人群,手蠢蠢欲動,最後只得嘆氣作罷。
難怪以前那隻作死友人整天捏自己捏得起勁。

“話說師兄,我到現在還有點後怕。”
師弟吞下口中的食物,把空掉的錫袋捏成一團。
“總覺得、哪天會被解雇……我只任教幾班,還是初中科學,這是不是因為校長只當我是後備……”
鄧維軒嘆了口氣,揉了揉師弟微刺手的頭髮。
“怎麼說呢……如果你是後備、我就是後備的後備了。”
他微微笑着,看來並不因自己的不重視而覺得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他跟我說、教師不單單是一個稱號,你還是一個播種者,那你難不成會糾結於一個農夫有多重要嗎?”
師弟眨了眨眼,抬頭看向被夕陽餘輝渲了半紅的藍天。
“看來師兄你遇到了很好的同事啊。”
“你遲點也會遇到。”
因為沒有人注定是孤單。
“但我覺得我不適合當導師。”
鄧維軒發現身邊的人的肩膀放鬆下來了。他沒問為什麼,伸手解開第一顆鈕扣,托了托黑框眼鏡,接著把手搭在師弟的肩上。
“我覺得看着自己的同學一步步成長,到離開,太殘忍了。”
“過幾年你就不會那麼難過的了,早晚而已。”
師弟只是需要一段時間沖散那份難過,犯不着自己關心心理開導。

“啊……師兄,那人你認識的嗎?他看了你好久了。”
鄧維軒聞言轉頭,一個穿着深藍色襯衫的男人站在馬路的彼岸,幼黑框眼鏡正好出現了規律性反射(regular reflection ),看不見那對眼眸。
看不到正好,甚好甚好,最好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
“叮咚”
鄧維軒拿出叫得歡撒的手機,一開屏,便是明晃晃十多條問他去向的訊息,還連着幾條未接來電。
剛剛太(睡)吵(覺)倒沒聽見提示音,看來這手機也太不靠譜,要換了。
“麥老師。”
來者無視了他,目光有意無意落在他搭在師弟肩頭的手。
鄧維軒淡然地一扯,師弟那句“你好”未來得及出口就咽回肚子了,疑惑地看向一臉淡然的鄧維軒。
“小麥,來我家過夜吧,我們師兄弟感情需要升溫。不要客氣了。”
不知是否錯覺,升溫二字咬字特別清晰。
那位站在二人面前的男人顯然被這句吸引了注意力,眼眸冷冽,卻始終沒看着鄧維軒。
“咦?師兄?你怎……”
“沒事,小麥我們回家。勞煩羅老師、讓開。”
有人見他們仨站在路口不動已頻頻向這裏投以奇怪的目光,再這樣下去,今天晚上說不定就可以看到自己了。
“讓讓,我們趕着回家。”
羅飛雲總算正眼看了鄧維軒一眼,不過這一眼可令鄧維軒情不自禁的抖了抖,某個地方隱隱作痛。

有眼的人都知道兩位老師在冷戰,鬧翻了。
至於原因,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少年情懷,亦不是什麼沒事找抽,而是最原始最重要的事——男人的自尊。
和兩位比較相熟的友人都知道二位,跨越所謂的世俗限制,成為一對被世人唾罵的戀人。那這樣的戀人,自就沒有了什麼男女成親前的貞潔了,一時興起,一拉燈,愛意濃烈,倒是少了許多麻煩。
問題便是出在,嗯,上下的問題。
按道理說,有愛便行,只是鄧維軒曾經也有背過馬克思主義,還背得死來活去,早被洗腦成現實派;有愛還有一些不能跨越的問題,例如上下。
那鄧維軒在不爽什麼呢?
因為這麼久以來,他一直都是下面那個想翻身時卻被吃得死死,然後上幾天前很認真的想要討論一下又被騙着拐着,被吃乾抹淨了。
你說怎麼那麼沒出息那樣被一個老了好幾年的男人吃了?
有機會你去挑戰你家的體育老師說不定你就懂了。
所以,鄧維軒昨天,轟轟烈烈的,回父母家去睡了。
今天兩位就有默契的冷戰了。

交通燈亮了又滅了,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再看仨人,匆匆經過了便算。站在路中央僵持的三人除了當事人特別淡定外,中間的小師弟,此時總算跑完腦迴路,明白人家眼中露出赤裸裸的“你很礙事”後,立刻藉機速閃了,連自家師兄都不顧了。
師弟就是這麼一個有糖同吃有難你擔的角色。
“……最多不強迫你。”
鄧維軒響高地哼了一聲,隨後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過於嬌氣,老臉一紅,乾脆轉身走向地下鐵的方向。
“你答應了。”
“我沒——”鄧維軒恨不得撲上去咬上一口解恨,“你要跟住我跟到什麼時候?”
“一輩子。”
對方說得平淡,卻神奇的把鄧維軒心中的忿忿、羞憤,通通消珥。
果然等級不夠,被吃得死死啊。

其實和人過一輩子真的要拋棄很多東西。鄧維軒不是不知道,當然上下和自尊到底有沒有關係是因人而異,而為了眼前這個頗別扭地討好自己的男人,要不要放棄自己堅持的,他心底卻很是迷茫。
當一個同性戀者,從來不是件易事;踏上這條路的或多或少也要拋棄一些生來擁有的、換取一個“幸福”的名諱。
身為教師,他,是不是早晚也會這樣,最後一無所有呢?
鄧維軒想到這裏忽然覺得片體冰冷,心中的畏懼像現在潮濕的天氣一層層纏繞着自己。
突然手被抓住了,乾燥柔軟的指尖纏住自己的,磨蹭幾下,帶着微微的痛楚和柔情,便抽身而去了。
“你果然還沒想好。”
羅飛雲的語氣很是篤定,他在陳述一個事實而不是一句責怪。
“回去、好好想。我等你。”

沒人會是大公無私,人都有一顆貪婪的心,但每人也有控制貪婪的義務。
沒有無條件犧牲的愛,所以他寧可等、不論多久,只為了那個正確的答案。
鄧維軒看着羅飛雲後退幾步,對他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
他有點怔然。
原來還沒準備好的,是自己嗎?

“……我喜歡你、我愛你、我……”
喜歡和愛的情度只是不同,在乎於付出多少,又獲得多少,便會有個實質性的提昇。畢竟說喜歡的人比比皆是,鼓起勇氣真心真意說出愛的人,那才叫真感情。
像是親人的愛,師生的愛,朋友的愛,還有伴侶的愛。
那自己,又是否愛着一個男人呢?
和這個男人的初遇很奇妙,現在回想也是嘴角帶笑,更成了友人間一傳十的話題。
只不過,當中到底有的是不屑還是衷心祝福,就不得而知了。

鄧維軒覺得心有點窒住的感覺,沒小說中什麼心撕裂肺,他只覺得不舒服,麻麻的,眼睛有點痠。
問題出於自己但他不知道要怎麼走出這個牛角尖。
最絕望的事不是有人對你說前進的路很辛苦而是有人攔住你,跟你說不要走了前面是懸崖。

鄧維軒回家後發現父母去旅行了,大家都不在,還說什麼回家和家人享天淪之樂,不過是他一個妄念而已。
早知道就和小麥一起啊,至少沒那麼冷清,怪安靜的。
鄧維軒開了燈,開了手機,躺在沙發上。燈光並不猛烈,柔和的黃光照亮了一室,將他的睫毛鍍上一層棕色。

[Conversation]
羅飛雲:你在哪?
2016.03.24 16.25

指尖頓了頓,像是被誘惑了似的,慢慢按下了一行文字,再按下發送。
沒為什麼,或是他早便知曉了答案卻因種種退縮,不願面對。

鄧維軒:我要是打定主意和你在一起,你會為我讓步嗎?

你會嗎?

你會向家裏坦白、然後為我,退步嗎?
耐着耐子等了一會還是不見回覆,鄧維軒心底有點期待艾艾,有點自嘲,有點唾棄。
還是刪了吧,不然知道一個自己不想聽到的答案只添自己難受,他又不是什麼總愛追究到底的人。
正當他要按下刪除這個選項時候,提示意清脆地響了,下面跳出一行字。

羅飛雲: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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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維軒:為什麼。

羅飛雲:不為什麼,只為我愛你。
2016.03.24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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